一匹金棕色的马在清浅的河边饮水。(黎瑾/图)
“胡马,胡马,远放燕支山下。跑沙跑雪独嘶,东望西望路迷。迷路,迷路,边草无穷日暮。”夕阳渐沉,几匹马小跑着奔向山坡的草场,韦应物的词句应景地出现在我的脑海。但山坡挡住了远方的焉支山,我只能马儿身后高耸的祁连山,推测那片绯色的云霞也染红了焉支山的山头。
这是我在山丹军马场的最后一晚,我站在小木屋的窗口与暮色中的草原告别。直到漫天繁星升起,明亮的银河低垂在祁连山的雪峰之上。
银河明亮,低垂在祁连山与小木屋上空。(黎瑾/图)
白云厚重,似宏伟的宫殿一般悬在祁连山上空,在青黄分明的田野投下大片的影子。峰顶的积雪在云层的间隙微微闪光,有时让我分不清翱翔的鹰是飞向云还是雪。车辆沿着起伏的山路从门源驶向扁都口,视野豁然开朗,我们奔驰在平坦的青稞田之间。
祁连山绵延千里,自成甘肃与青海之间的屏障,却有一道峡谷贯穿山脉,连通了河西走廊与青藏高原。扁都口曾是古丝路上的要道,商队、僧侣、游人来往不绝,成群的牛羊驼马载着珍贵的丝绸、瓷器、茶叶……车窗外雪山巍峨,原野已泛出秋天的金黄,风吹草动现出遍地牛羊。我看了看车里的云南普洱、青海瓜果,突然有种身为丝路商人的错觉。
如果我真的是一名以丝路贸易为生的商人,那么我得向骠骑将军霍去病致谢。西汉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,19岁的霍去病于春夏两次率军征战河西、大败匈奴。两年后,霍去病率军北进再战匈奴,封狼居胥。汉帝国获得了河西走廊,列郡祁连、经略西域,丝绸之路由此而通。被击溃的匈奴人退出祁连山牧场,远徙他乡,只留下一首悲凉的歌:“亡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;失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”
从扁都口向东进入山丹,便行驶在了歌中两山之间的草原。在匈奴的语言里,祁连为“天”之意,焉支为“天后”,物产富饶、水草丰美。汉帝国在这屯兵养马,从此汉阳大草滩(即现在的大马营草原)成为了历代皇家马场。2000多年来马场不断为将士提供战马,几经兴衰,盛唐时曾牧马四十万匹,西夏时一度废弃,清末又经历陕甘回乱,军马遭哄抢一空。建国后,山丹军马场转型国营牧场,继续繁育马匹、垦种农田。
连通四个分场的道路颠簸,右手的祁连山与左手的焉支山在我的视野里上下跳动,广袤的草原上点缀着悠闲的牛、羊、马、驴,秋季的燕麦田里几台收割机正忙碌地工作。直到靠近军马一场,道路终于平坦起来。此时焉支山已不可见,唯有巍巍祁连横亘在前方。我默念出那首传唱千年的悲歌,放眼如今世界上历史最悠久、面积最辽阔的军马场之一:山坡上马匹肥壮,羊群如云,还有几只不怕生的牛在我要住的小木屋前吃草——祁连山与焉支山下,六畜繁衍、生生不息。
草原广阔无垠,马儿的身影点缀着地平线。(黎瑾/图)
阳光将我唤醒。我拉开窗帘看见一轮初升的太阳挂在西大河水库上空,水面与水上两滩金灿灿的光。
祁连山的冰川融雪汇集成西大河,河流穿过山丹流向金昌,是马场最重要的水源。出门走几步,我来到了又名鸾鸟湖的水库边。秋日的湖水湛蓝沉静,湖岸芳草连天,青黄夹杂的色彩浓淡相宜。每天清晨8点半,军马一场的牧马人会赶着马群来到湖畔的河流饮水,万马奔腾下山踏水的景象吸引了许多人早早就来观看。
刺目的阳光下,一个大哥骑着匹雄壮的栗色马沿着湖边道路奔向远处的山坡。过了一会,山坡下出现一道的“黑线”,我眯着眼使劲看,“黑线”已经飞快地靠近——竟是一群马沿湖小跑而来,栗色马跑在最后,牧马人赶着马群朝河流而去。
我赶紧跑着跟过去,马群奔向低处的金绿色草滩,清浅的水流中有一条长长的饮水槽。马儿很有纪律地沿着水槽一字排开,各自低头饮水。待喝够了水槽里的,马群随意地在草滩湿地散开,就着一处处清凌凌的水洼继续喝起来。小马调皮,喝了几口便不老实了,好奇地到处走走、瞧瞧,一会挤进马堆里,一会在草地上撒欢追逐。马蹄溅起朵朵水花,水洼里泛起层层涟漪,模糊了祁连山与马群的倒影。
牧马人穿梭在马群中间,催着喝饱水的马往回走,呵斥着贪玩的小马赶紧归队。待马群规整齐全,牧马人赶着马朝来时的山坡去了。湿漉漉的草滩恢复了短暂的平静,直到另一群马从另一个山坡奔腾而下,掀起尘土一片。军马一场养着三大群马,400多匹马饮水之后,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湖畔的各个山坡。到了下午4点半,牧马人还会把它们成群赶到河边,再饮一次水。
在马场的每天清晨与下午,我都去湖边看一看饮马,再跟着马群从水边走上山坡。牧马的几个大哥天天见我,有时会甩个空鞭,呼啦一声响地跟我打个招呼。混了脸熟之后,他们还指点着我辨认马的品种:两匹腾起前蹄闹架的高个子黑马是英国纯血,那匹在草上打滚的金棕马是阿拉伯马,那匹鬃毛乱糟糟的栗色马是顿河马,那匹性子活泼的青骢马是山丹马……秋天的马吃得膘肥体壮、皮毛油光水亮,这群动物的美丽毋庸置疑。
混得脸熟之后,牧马的大哥有时会朝我扬鞭打个招呼。(黎瑾/图)
“昨夜里下了雨,泥路湿滑,今天的饮马要晚一些。”第一个等待饮马的清晨,做骑马生意的杨大姐劝我们先吃点早餐别饿着。她瘦削、高挑,头巾和口罩之下是一张被太阳与风雨洗礼得黝黑粗糙的脸膛。她的丈夫王大哥正是那骑着栗色马的牧马人,一家三代都在山丹牧马,平日里自家还养着十来匹马,供客人骑马游玩。
我常常遇见杨大姐,她已从马场退休,每天都守在饮马处等候客人。但我不常遇见王大哥,牧马人每隔四天值班两天,那两天里王大哥得紧跟着马群。马是自由的动物,常从这片山闲庭漫步地吃到那片山,以往牧马人每隔一夜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找齐马匹。现在山坡竖起围栏分了片区,牧马容易了些,但日晒风吹、雨淋雪掩、昼夜辗转,终归是辛苦。不轮班的时间,王大哥会带着客人在草原骑马。他嘴拙又心软,揽客全靠杨大姐。
做骑马生意的人里面就数他们家的马最多最美,马匹往阳光里一站,毛发光泽、身形健硕,着实吸引人忍不住多看几眼。盛夏是马场旅游的旺季,在广西打工的儿子回来给夫妻俩帮忙,一忙就到了秋天。
每天清晨,做骑马生意的人都早早地来到饮马处守候客人。(黎瑾/图)
得闲时杨大姐跟我聊天,抱怨丈夫心太软常自降价格,但她明明也一样:一有人问路,她便好心地把人一路带过去,还要顺路指点哪个杂货店东西便宜、哪个餐馆实惠好吃,忘记自己的生意其实被耽误了。有天我跟她说骑马颠得我腰疼,杨大姐二话不说就要带我回家里找懂中医的老母亲看看。我实在推辞不过,只好跟着她去了家里。
那是一栋衰败的小平房,院子里种着一畦青菜,墙根下几枝娇艳的花。老太太坐在狭窄小屋的炕上,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腰伤,取来膏药贴上,又带着浓重的口音嘱咐了许多保养方法。杨大姐怕我听不懂,接连重复好几遍,见我一再保证记下了,方才放心。回马场路上,她跟我聊起一件烦心事:儿子爱上了一个海南姑娘,两个年轻人从大学起谈了五六年恋爱,决定在广西买房结婚。
“在山丹,我们帮衬着买房买车都没问题。可离家那么远呢,房子又那么贵呢。”杨大姐的眉头皱成一团。马场工资低,夫妻俩叫儿子回来带客骑马也是想多攒些钱好办婚事。“可你看他,对客人也不懂多说几句好话。”杨大姐又嫌儿子对人的态度太生硬直接。我只得安慰她,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法,指令明确客人才学得会骑马。
第二天清晨又遇见杨大姐,她见面就问:“腰好些了吗?昨晚上妈妈也总问我,可我没你电话。”我连连点头,怕她和老太太再担心。杨大姐又再三嘱咐,不远处她身姿挺拔的儿子骑在高头大马上,旁边跟着两个兴奋的客人。
牧马人穿行在马群中,督促着饮完水的马返回山坡。(黎瑾/图)
一匹额头有白斑的栗色马被牵到我面前,下一刻我就已经被扶着稳稳地骑上了马背。我抚摸着马匹光滑油润的皮毛,从它凌乱的鬃毛之间拉起缰绳,跟着王大哥出发了。
这天的生意不错,大清早杨大姐就揽到了连我在内7个客人。空气凉爽,晴空中只飘着几片丝帛般的云,是个骑马的好天气。一行人马都兴致高昂,打算沿着鸾鸟湖逆时针行进,去对岸的观景台尽览祁连风光。
“看见马屁股上烙印的字母d了吗?这是顿河马的意思。”王大哥一一介绍马匹,“它才4岁,还年轻着呢。”我松了松缰绳,顿河马轻巧地快走几步挤到了马队前面,果真是少年意气。
山丹的马放养在草原上,不钉马蹄铁,只有骑乘时才配上鞍鞯。因此,马都自觉地捡柔软的泥地行走,同时避开打滑的积水。王大哥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辈子,按他的说法,马缰绳犹如方向盘,想让马转哪个方向便朝哪边拉一拉;缰绳也犹如刹车,拉紧了便是勒令马减速停下。
说起来简单,真做起来却颇有些难度。道路狭窄,马儿往往挤作一团,我们还得时不时靠边避开逆向而来的车辆。拉缰的力度难以控制,不是太松便是太紧,马只能一头雾水地走得时快时慢。好在马儿都听牧马人的,王大哥稍微吆喝几声,便能控制住一队人马。
鸾鸟湖倒映着积雪的祁连山与金绿色的草原。(黎瑾/图)
路在湖北岸转弯,迎来远眺祁连的绝佳角度,皑皑雪峰的倒影清晰明亮,水光山色令人沉醉。有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,不禁想纵马飞奔,甚至将一只脚翘在了马鞍之上。王大哥赶紧大喊阻止,这动作实在危险,一个不小心便可能从马背跌下。
上坡时前倾,下坡时后仰,以保持身体平衡;马跑起来的时候两腿夹紧马身,屁股离开马鞍,才不会颠得厉害——王大哥淳淳教导,带着我们路过了鸾鸟城遗址。鸾鸟湖因它得名,但这座西汉故城已成一处黄土废墟,在清脆的马蹄声中供人匆匆一瞥,唤起一点苍茫的历史记忆。
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观景台,我已浑身是汗。放马去吃草,我站在高处迎着微风,眺望着明澈的湖水,连绵的青色山峦与洁白积雪浮在一片湛蓝之中,山与水之间衰草连天、无边无际。休息片刻,我重新上马,放松缰绳,年轻的顿河马朝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草原自在地奔跑起来。
日暮,倦马归山。(黎瑾/图)
编辑:刘淑萍